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

杜陵⁽¹⁾有布衣⁽²⁾，老大⁽³⁾意转拙⁽⁴⁾。

杜陵地方，有我这么个布衣，年纪越大，反而越发不合时宜。

许身⁽¹⁾一何愚⁽²⁾，窃比稷与契⁽³⁾。

对自己的要求，多么愚蠢可笑，私自下了决心，要向稷契看齐。

居然成濩落，白首甘⁽¹⁾契阔⁽²⁾。

这种想法竟然不合实际，落得个到处碰壁，头都白了，却甘愿辛辛苦苦，不肯休息。

盖棺⁽¹⁾事则已，此志常觊豁⁽²⁾。

有一天盖上棺材，这事便无法再提，只要还没有咽气，志向就不能转移。

穷年⁽¹⁾忧黎元⁽²⁾，叹息肠内热⁽³⁾。

一年到头，都为老百姓发愁、叹息，想到他们的苦难，心里像火烧似的焦急。

取笑同学翁，浩歌弥⁽¹⁾激烈。

尽管惹得同辈的先生们冷嘲热讽，却更加激昂无比，引吭高歌，毫不泄气。

非无江海志⁽¹⁾，潇洒送日月⁽²⁾。

我何尝没有隐居的打算，在江海之间打发日子，岂不清高？

生逢尧舜君⁽¹⁾，不忍便永诀。

只是碰上个像尧舜那样贤明的皇帝，不忍心轻易地丢下他，自己去逍遥。

当今廊庙具⁽¹⁾，构厦岂云缺。

如今的朝廷上，有的是栋梁之材，要建造大厦，难道还缺少我这块料？

葵⁽¹⁾藿⁽²⁾倾太阳，物性固莫夺⁽³⁾。

可是连葵与藿的叶子都朝着太阳，我这忠诚的天性，又怎能轻易改掉！

顾⁽¹⁾惟蝼蚁辈⁽²⁾，但自求其穴。

回头一想，那些蚂蚁般的小人，只为谋求舒适的小窝，整天钻营。

胡为⁽¹⁾慕大鲸⁽²⁾，辄⁽³⁾拟⁽⁴⁾偃溟渤⁽⁵⁾。

我为什么要羡慕百丈长鲸，常想在大海里纵横驰骋？

以兹误生理⁽¹⁾，独耻事干谒⁽²⁾。

偏偏不肯去巴结权贵，因此便耽误了自己的营生。

兀兀⁽¹⁾遂至今，忍为尘埃没。

到现在还穷困潦倒，怎忍心埋没在灰尘之中？

终愧巢与由⁽¹⁾，未能易其节。

没有像许由、巢父那样飘然世外，实在惭愧，虽然惭愧，却不愿改变我的操行。

沉饮聊自遣，放歌破愁绝。

还有什么办法呢？只好喝几杯酒排遣烦闷，作几首诗放声高唱，破除忧愤。

岁暮百草零，疾风高冈裂。

一年快完了，各种草木都已经凋零，狂风怒吼，像要把高山扫平。

天衢⁽¹⁾阴峥嵘⁽²⁾，客子⁽³⁾中夜发。

黑云像山一样压下来，大街上一片阴森，我这个孤零零的客子，半夜里离开京城。

霜严衣带断，指直不得结⁽¹⁾。

扑落满身寒霜，断了衣带，想结上它，指头儿却冻成僵硬。

凌晨过骊山⁽¹⁾，御榻在嵽嵲。

天蒙蒙亮的时候，我走到骊山脚下，骊山高处，那里有皇帝的御榻。

蚩尤⁽¹⁾塞寒空，蹴蹋崖谷滑。

大雾迷漫，塞满寒冷的天空，我攀登结冰铺霜的山路，二步一滑。

瑶池⁽¹⁾气郁律⁽²⁾，羽林⁽³⁾相摩戛⁽⁴⁾。

华清宫真好像王母的瑶池仙境，温泉里暖气蒸腾，羽林军密密麻麻。

君臣留欢娱，乐动殷樛嶱。

乐声大作，响彻辽阔的天宇，皇帝和大臣纵情娱乐，享不尽贵富荣华。

赐浴皆长缨，与宴⁽¹⁾非短褐⁽²⁾。

赐浴温泉的，都是些高冠长缨的贵人，参加宴会的，更不会有布衣麻鞋的百姓。

彤庭⁽¹⁾所分帛，本自寒女出。

达官显宦，都分到大量的绸帛，那些绸帛啊，都出自贫寒妇女的艰苦劳动。

鞭挞⁽¹⁾其夫家，聚敛贡城阙。

她们的丈夫和公公，被鞭打绳捆，一匹匹勒索，一车车运进京城。

圣人⁽¹⁾筐篚⁽²⁾恩，实欲⁽³⁾邦国活。

皇帝把绸帛分赏群臣，这个一筐，那个几笼，实指望他们感恩图报，救国活民。

臣如忽至理，君岂弃此物。

臣子们如果忽略了皇帝的这番好意，那当皇帝的，岂不等于把财物白扔！

多士盈朝廷，仁者宜战栗。

朝廷里挤满了“济济英才”，稍有良心的，真应该怵目惊心！

况闻内金盘⁽¹⁾，尽在卫霍室。

更何况皇宫内的金盘宝器，听说都转移到国舅家的厅堂。

中堂⁽¹⁾舞神仙⁽²⁾，烟雾⁽³⁾散⁽⁴⁾玉质⁽⁵⁾。

神仙似的美人在堂上舞蹈，轻烟般的罗衣遮不住玉体的芳香。

暖客貂鼠裘，悲管逐清瑟。

供客人保暖的，是貂鼠皮袄，朱弦、玉管，正演奏美妙的乐章。

劝客驼蹄羹，霜橙压香橘。

劝客人品尝的，是驼蹄羹汤，香橙、金橘，都来自遥远的南方。

朱门酒肉臭，路有冻死骨。

那朱门里啊，富人家的酒肉飘散出诱人的香气，这大路上啊，冻饿死的穷人有谁去埋葬！

荣枯咫尺异，惆怅⁽¹⁾难再述。

相隔才几步，就是苦乐不同的两种世界，人间的不平事，使我悲愤填胸，不能再讲！

北辕⁽¹⁾就泾渭⁽²⁾，官渡⁽³⁾又改辙。

我折向北去的道路，赶到泾、渭河边。泾、渭合流处的渡口，又改了路线。

群冰⁽¹⁾从西下，极目高崒兀。

河水冲激着巨大的冰块，波翻浪涌，放眼远望，象起伏的山岭，高接西天。

疑是崆峒⁽¹⁾来，恐触天柱⁽²⁾折。

我疑心这是崆峒山从水上飘来，怕要把天柱碰断！

河梁⁽¹⁾幸未坼⁽²⁾，枝撑⁽³⁾声窸窣⁽⁴⁾。

河上的桥梁幸好还没有冲毁，桥柱子却吱吱呀呀，摇晃震颇。

行旅相攀援⁽¹⁾，川广不可越⁽²⁾。

河面这么宽，谁能飞越！旅客们只好牵挽过桥，顾不得危险。

老妻寄⁽¹⁾异县⁽²⁾，十口隔风雪⁽³⁾。

老婆和孩子寄居在奉先，无依无傍，漫天风雪，把一家人隔在两个地方。

谁能久不顾⁽¹⁾，庶⁽²⁾往共饥渴。

受冻挨饿的穷生活，我怎能长久不管？这一次去探望，就为了有难同当。

入门闻号啕，幼子饥已卒⁽¹⁾。

一进门就听见哭声酸楚，我那小儿子，已活活饿死！

吾宁舍一哀，里巷亦呜咽⁽¹⁾。

我怎能压抑住满腔悲痛，邻居们也呜呜咽咽，泪流不止！

所愧为人父，无食致夭折。

说不出内心里多么惭愧，做父亲的人，竟然没本事养活孩子！

岂知秋禾登，贫窭有仓卒⁽¹⁾。

谁能料到：今年的秋收还算不错，穷苦人家，却仍然弄不到饭吃！

生常⁽¹⁾免租税，名不隶徵伐。

我好歹是个官儿，享有特权：既不服兵役，又没有交租纳税的负担。

抚迹犹酸辛⁽¹⁾，平人⁽²⁾固骚屑。

还免不了这样悲惨的遭遇，那平民百姓的日子啊，就更加辛酸。

默思失业徒⁽¹⁾，因念远戍卒。

想想失去土地的农民，已经是倾家荡产，又想想远守边防的士兵，还不是缺吃少穿。

忧端齐终南⁽¹⁾，澒洞不可掇⁽²⁾。

忧民忧国的情绪啊，千重万叠，高过终南，浩茫无际，又怎能收敛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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