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征

皇帝二载⁽¹⁾秋，闰八月初吉⁽²⁾。

肃宗即位的第二年，闰八月初一日那天，

杜子⁽¹⁾将北征，苍茫⁽²⁾问家室。

我杜甫将要向北远行，天色空旷迷茫。

维⁽¹⁾时遭艰虞，朝野少暇日。

这时因为战乱，时世艰难让人忧虑，朝野很少有空闲的时日。

顾惭恩私被⁽¹⁾，诏许归蓬荜⁽²⁾。

想来惭愧，因为只有我一人蒙受皇恩，皇上亲自下令允许我回家探亲。

拜辞诣⁽¹⁾阙下，怵惕⁽²⁾久未出。

我到宫阙拜辞，感到恐惧不安，走了好久尚未走出。

虽乏谏诤⁽¹⁾姿，恐君有遗失。

虽然缺乏敢于谏诤的气魄，总惟恐皇上思虑有所疏失。

君诚中兴⁽¹⁾主，经纬⁽²⁾固密勿。

皇上确是中兴国家的君主，筹划国家大事，本来就该要谨慎努力。

东胡⁽¹⁾反未已，臣甫愤所切⁽²⁾。

安史叛乱至今尚未平息，这使君臣深切愤恨。

挥涕恋行在⁽¹⁾，道途犹恍惚。

我只有挥泪告别，但仍恋念凤翔行宫，走在路上仍然神志恍惚，放心不下。

乾坤含疮痍⁽¹⁾，忧虞⁽²⁾何时毕！

如今天下尽是创伤，我的忧虑何时才能结束啊！

靡靡⁽¹⁾逾阡陌，人烟眇⁽²⁾萧瑟。

我拖拖沓沓地穿过田间小路，不见人烟，到处一片萧条。

所遇多被伤，呻吟更流血。

路上遇见的人，有很多都是带着创伤，痛苦呻吟，有的伤口还在流血呢！

回首凤翔县，旌旗晚明灭⁽¹⁾。

我回头看看凤翔县，傍晚时，旗帜还忽隐忽现。

前登寒山重，屡得⁽¹⁾饮马窟。

向前登上一道道寒山，屡屡发现战士喂马饮水的泉源水洼。

邠郊⁽¹⁾入地底，泾水中荡潏⁽²⁾。

到了邠州郊外，由于地势低凹，如同走入地底，泾水在邠郊中水流汹涌。

猛虎⁽¹⁾立我前，苍崖吼时裂。

猛虎蹲立在我的眼前，吼啸声震山谷，苍崖好像会崩裂一般。

菊垂今秋花，石戴古车辙⁽¹⁾。

今秋开满了菊花，石道上留下了古代的车辙。

青云动高兴，幽事亦可悦。

青云激发起高雅的兴致，隐居山林的生活也很欢悦。

山果多琐细，罗生⁽¹⁾杂橡栗。

山里的水果都很散乱细小，到处混杂生长着橡树和山栗。

或红如丹砂，或黑如点漆。

有的红得像朱砂，有的黑得像点点的生漆。

雨露之所濡⁽¹⁾，甘苦齐结实。

它们有雨露的滋润，无论是甜的或苦的，全都结了果实。

缅思桃源⁽¹⁾内，益叹身世拙⁽²⁾。

遥想那世外桃源，更加想到自己生活的世界真是太差了。

坡陀⁽¹⁾望鄜畤，岩谷互出没。

在坡陀上遥望廊州，山岩山谷交相出没。

我行已水滨，我仆犹木末⁽¹⁾。

我已来到了水边，我的仆人还落后在坡上（回头看，因为坡陡，以致他好像在树梢上一样）。

鸱鸟鸣黄桑，野鼠拱乱穴。

鸱鸟在枯桑上鸣叫，野鼠乱拱洞穴。

夜深经战场，寒月照白骨。

夜深时，我走过战场，寒冷的月光映照着白骨。

潼关百万师，往者散何卒⁽¹⁾？

回想起潼关的百万大军，那时候为何溃败得如此仓促？

遂令半秦民，残害为异物⁽¹⁾。

使秦中百姓遭害惨重。

况我堕胡尘⁽¹⁾，及归尽华发。

何况我曾经堕入胡尘（困陷长安），等到回家，头发已经尽是花白了。

经年⁽¹⁾至茅屋，妻子衣百结⁽²⁾。

经过了一年多，回到这茅屋，妻儿衣裳成了用零头布缝补而成的百结衣。

恸哭松声回，悲泉共幽咽。

伤心得在松林放声痛哭，并激起回响，泉流也好像一起呜咽，声音显得悲伤极了。

平生所娇儿，颜色白胜雪。

平生所娇养的儿子，脸色比雪还要苍白。

见爷背面啼，垢腻脚不袜⁽¹⁾。

看见了父亲就转过身来啼哭（分别很久显得陌生），身上污垢积粘，打着赤脚没穿袜子。

床前两小女，补绽才过膝。

床前两个小女孩，补缀的旧衣裳刚过两膝（女儿长高了裙子太短了）。

海图坼波涛，旧绣移曲折。

有海上景象图案的幛子裂开，因缝补而变得七弯八折。

天吴⁽¹⁾及紫凤，颠倒在裋褐。

绣在上面的天吴和紫凤，颠倒的被缝补在旧衣服上。

老夫情怀恶⁽¹⁾，呕泄卧数日。

老夫情绪恶劣，又吐又泻躺了好几天。

那无囊中帛，救汝寒凛栗⁽¹⁾。

奈何囊中没有一些财帛，救你们寒颤凛栗。

粉黛亦解包，衾裯稍罗列。

打开包裹取出化妆用的粉黛，被褥和床帐可稍稍张罗铺陈。

瘦妻面复光，痴女⁽¹⁾头自栉。

瘦弱的妻子脸上又见光采，痴女自己梳理头发。

学母无不为，晓妆随手抹。

学他母亲没有什么摆弄，清早梳妆随手往脸上涂抹。

移时⁽¹⁾施朱铅，狼藉⁽²⁾画眉阔。

一会儿涂胭脂一会儿擦粉，乱七八糟把眉毛涂得那么阔。

生还对童稚，似欲忘饥渴。

我能活着回来看到孩子们，高兴得好像忘了饥渴。

问事竞挽鬚，谁能即嗔喝⁽¹⁾？

他们问我事情，竞相拉着我的胡须，谁能对他们责怪呼喝？

翻思⁽¹⁾在贼愁，甘受杂乱聒⁽²⁾。

反而使我想起困在贼窝的愁苦，我真的心甘情愿受他们杂乱吵嚷。

新归且慰意，生理⁽¹⁾焉得说！

我刚回来要宽慰心情，生活料理、生计问题，那里还顾得谈论？

至尊⁽²⁾尚蒙尘，几日休练卒⁽¹⁾？

肃宗还流亡在外，几时才可以停止训练兵卒？

仰观天色改，坐觉妖氛豁⁽¹⁾。

抬头看看天色的改变，觉得妖气正在被消除。

阴风西北来，惨澹随回纥⁽¹⁾。

阴风从西北吹来，惨淡地随着回纥。

其王⁽¹⁾愿助顺，其俗善驰突⁽²⁾。

回纥怀仁可汗愿意帮助唐朝，回纥的特性是善于驰骋冲击。

送兵五千人，驱马一万匹。

回纥送来了五千个战士，赶来了一万匹战马。

此辈少为贵⁽¹⁾，四方服勇决⁽²⁾。

这些兵马以少为贵，唐朝及其他民族都佩服回纥勇猛好斗。

所用皆鹰腾⁽¹⁾，破敌过箭疾。

所用的都像猛鹰飞腾，破敌比射箭的速度还要快。

圣心颇虚伫⁽¹⁾，时议气欲夺⁽²⁾。

皇上的心思，是虚心的期待争取回纥帮助，当时的舆论却颇为沮丧不愿借兵于回纥。

伊洛⁽¹⁾指掌收，西京⁽²⁾不足拔。

伊水洛水一带很快就可以收回，长安不必费力就可以攻拔，就可以收复。

官军请深入，蓄锐伺俱发⁽¹⁾。

唐朝的官兵请求深入，全部是养精蓄锐，要收复敌占的地区，可不必等待。

此举开青徐⁽¹⁾，旋瞻⁽²⁾略恒碣。

此举全面反攻可以打开青州和徐州，转过来可望收复恒山和碣石山。

昊天⁽¹⁾积霜露，正气有肃杀⁽²⁾。

秋天本来就多霜露，正气有所肃杀。

祸转亡胡岁，势成擒胡月。

祸机转移已到亡胡之年，局势已定，是擒胡之月。

胡命其能久，皇纲⁽¹⁾未宜绝。

胡人的命运岂能长久，皇朝的纲纪本不该断绝。

忆昨狼狈初，事与古先别。

回想安禄山乱起之初，唐王朝处于狼狈不堪的境地，事情的发展与结果不同于古代。

奸臣⁽¹⁾竟菹醢，同恶⁽²⁾随荡析。

奸臣杨国忠终于被诛杀，同恶的人随着就被扫荡、瓦解、离析。

不闻夏殷衰，中自诛褒妲。

没有出现像夏及殷商那样的衰亡，是由于处死了像宠妃褒姒和妲己那样的杨贵妃。

周汉获再兴，宣⁽¹⁾光果明哲。

像周代汉代能再度中兴，是靠像周宣王、汉光武帝那样的明哲。

桓桓⁽¹⁾陈将军，仗钺⁽²⁾奋忠烈。

还有勇武有力的陈将军，执行诛讨奋发忠烈。

微⁽¹⁾尔人尽非，于今国犹活。

如今若不是有你陈元礼将军，大家就都完了。

凄凉大同殿⁽¹⁾，寂寞白兽闼⁽²⁾。

凄凉的大同殿，寂寞的白兽闼。

都人望翠华⁽¹⁾，佳气向金阙⁽²⁾。

长安居民都盼望着皇帝的旗帜重临，好的气象会再向着长安宫殿。

园陵⁽¹⁾固有神，扫洒数不缺。

先帝园陵本来有神灵保佑，保护陵墓、祭礼全部执行不能缺失。

煌煌太宗⁽¹⁾业，树立甚宏达⁽²⁾。

伟大辉煌的太宗奠定了强盛的基业，他所创立建树的功绩，实在恢宏发达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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