广绝交论

南北朝 刘峻

原文 译文 拼音版

客问主人曰:“朱公叔绝交论,为是乎?为非乎?”主人曰:“客奚此之问?”客曰:“夫草虫鸣则阜螽跃,雕虎啸而清风起。故絪缊相感,雾涌云蒸;嘤鸣相召,星流电激。是以王阳登则贡公喜,罕生逝而国子悲。且心同琴瑟,言郁郁于兰茞;道协胶漆,志婉娈于埙篪。圣贤以此镂金版而镌盘盂,书玉牒而刻钟鼎。若乃匠人辍成风之妙巧,伯子息流波之雅引。范张款款于下泉,尹班陶陶于永夕。骆驿纵横,烟霏雨散,巧历所不知,心计莫能测。而朱益州汩彝叙,粤谟训,捶直切,绝交游。比黔首以鹰鹯,媲人灵于豺虎。蒙有猜焉,请辨其惑。”

客人问主人道:“朱公叔之《绝交论》是对呢,还是不对呢?”主人道:“客人何以有此疑问?”客人道:“草地昆虫叫,土丘螽斯跳;斑斓猛虎啸,山中冷风起。天地感应,雾涌云飞;鸟鸣感召,流星闪电。因此王阳登朝,贡禹弹冠相庆;罕生逝世,子产戚然伤悲。心相通友情笃厚,言和谐芬芳如兰。志同道舍如胶似漆,意趣相投埙篪合弦。圣贤将此美德刻于金版,镂于盘盂,写入玉牒,镌于钟鼎。至于匠石鼻端斫垩之妙技,伯牙高山流水之雅曲,范式款款真情送友入黄泉,尹、班其乐陶陶彻夜共长谈,类似良朋络绎不绝,多如烟雨,精通历算之人无法知晓,善以心计之人也无法统计。而朱公叔乱常道,越古训,鞭挞诚直,断绝交游,将人比做鹰鹑,比做豺虎,我对此有疑问,请予以释解。”

主人听然而笑曰:“客所谓抚弦徽音,未达燥湿变响;张罗沮泽,不睹鸿雁云飞。盖圣人握金镜,阐风烈,龙驩蠖屈,从道污隆。日月联璧,赞亹亹之弘致;云飞电薄,显棣华之微旨。若五音之变化,济九成之妙曲。此朱生得玄珠于赤水,谟神睿而为言。至夫组织仁义,琢磨道德,驩其愉乐,恤其陵夷。寄通灵台之下,遗迹江湖之上,风雨急而不辍其音,霜雪零而不渝其色,斯贤达之素交,历万古而一遇。逮叔世民讹,狙诈飙起,谿谷不能逾其险,鬼神无以究其变,竞毛羽之轻,趋锥刀之末。于是素交尽,利交兴,天下蚩蚩,鸟惊雷骇。然则利交同源,派流则异,较言其略,有五术焉:

主人哂然一笑道:“先生是所谓的只知抚弦弹琴发乐音,却不懂空气干湿对琴音的影响;只知张网于沼泽,却不见鸿雁已飞入云天。圣人心怀明道,阐发风教,如龙昂首,蠖弯腰,随路高低而屈伸。太平时代,赞美友谊之宏旨;动乱岁月,显示手足之情深。如五音变化,成就《九成》之妙曲。这是朱公叔得之于赤水的妙道,谋求于圣贤的良言。至于积累仁义,修养道德,有乐同欢,居忧共戚,灵犀一点,神交忘形,危难不住为良朋呼吁,逢险不变与挚友真情,这是贤达之素交,经历千古而难遏。到乱世民奸,欺诈成风,峡谷不能超其险,鬼神不能穷其变,轻如鸿毛之名竞争,薄如锥刃之利追逐,于是素交尽,利交兴,天下混乱,鸟兽不宁。利交根源相同,表现形式不一。简而言之,其术有五:

“若其宠钧董石,权压梁窦,雕刻百工,鑪捶万物。吐漱兴云雨,呼噏下霜露。九域耸其风尘,四海叠其熏灼。靡不望影星奔,藉响川骛,鸡人始唱,鹤盖成阴,高门旦开,流水接轸。皆愿摩顶至踵,隳胆抽肠,约同要离焚妻子,誓殉荆卿湛七族。是日势交,其流一也。

如受宠超过董、石,权势压倒梁、窦,一切由他专断。吐漱能生云雨,呼吸可降霜露。九州惧其扬起灰尘,四海怕其炙手可热。无不望影而逃,快如流星,闻声奔命,急如流水。鸡人刚一报晓,来访车盖成荫,大门早晨刚开,客人车水马龙。皆愿磨破头擦破脚,毁胆断肠,誓像要离焚烧妻子,像荆轲沉没七族那样表忠心。这叫势交,是利交的第一种。

“富埒陶白、赀巨程罗,山擅铜陵,家藏金穴,出平原而联骑,居里闬而鸣钟。则有穷巷之宾,绳枢之士,冀宵烛之末光,邀润屋之微泽;鱼贯凫跃,飒沓鳞萃,分雁鹜之稻粱,沾玉斝之余沥。衔恩遇,进款诚,援青松以示心,指白水而旌信。是曰贿交,其流二也。

如财富等同陶、白,巨资可比程、罗,个人独占铜矿,家财俗称金穴。出外并辔联骑,居家鸣钟奏乐。而穷巷之宾,蓬门之士,希望得到富人夜灯之余光,暖屋之微热,鱼贯雀跃,多如鳞集,欲分享饲禽之稻谷,沾舔玉杯之残酒。接受恩惠,进献忠心,用青松表示坚贞,指白水发下誓言。这叫贿交,是利交的第二种。

“陆大夫宴喜西都,郭有道人伦东国,公卿贵其籍甚,搢绅羡其登仙。加以顩颐蹙頞,涕唾流沫,骋黄马之剧谈,纵碧鸡之雄辩,叙温郁则寒谷成暄,论严苦则春丛零叶,飞沈出其顾指,荣辱定其一言。于是有弱冠王孙,绮纨公子,道不挂于通人,声未遒于云阁,攀其鳞翼,丐其余论,附驵骥之旄端,轶归鸿于碣石。是曰谈交,其流三也。

陆贾西安大宴宾客,郭泰洛阳侈谈人际。陆以宴乐权臣而名声大振,郭因与李膺同舟而慕其登仙。再加高谈阔论时收颏紧鼻,口沫横飞,骋黄马之剧谈,纵碧鸡之雄辩。说温暖则寒谷变热土,道严寒则春草叶凋落。好像官之升降由其目示意指,位之荣辱定其出口一言。于是有些公子王孙,纨绔子弟,学识不及通今博古之人,名声未入功臣之阁,攀龙附凤,乞求为其制造舆论,附寄骏马之尾,欲借助归雁之翼,飞黄腾达。这叫谈交,是利交的第三种。

“阳舒阴惨,生民大情;忧合驩离,品物恒性。故鱼以泉涸而呴沫,鸟因将死而鸣哀。同病相怜,缀河上之悲曲;恐惧置怀,昭谷风之盛典。斯则断金由于湫隘,刎颈起于苫盖。是以伍员濯溉于宰嚭,张王抚翼于陈相。是曰穷交,其流四也。

春夏心情舒畅,秋冬心情抑郁,这是人之常情;患难相亲,欢快相离,这是物类本性。所以鱼因水干而吐沫相救,鸟因将死其鸣也哀。同病相怜,作《河上》之悲歌;内心恐惧,诵《谷风》之诗篇。结为“断金”之交,是因为景公更换晏婴“湫隘”之宅;建立刎颈之谊。是因为张耳拔擢陈余于贫贱之家。伍子胥洗清伯裾罪过而使其成了太宰;张耳扶持陈余而使其身登相位。这叫穷交,是利交的第四种。

“驰骛之俗,浇薄之伦,无不操权衡,秉纤纩。衡所以揣其轻重,纩所以属其鼻息。若衡不能举,纩不能飞,虽颜冉龙翰凤雏,曾史兰薰雪白,舒向金玉渊海,卿云黼黻河汉,视若游尘,遇同土梗,莫肯费其半菽,罕有落其一毛。若衡重锱铢,纩微彯撇虽共工之蒐慝,驩兜之掩义,南荆之跋扈,东陵之巨猾,皆为匍匐逶迤,折枝舐痔,金膏翠羽将其意,脂韦便辟导其诚。故轮盖所游,必非夷惠之室;苞苴所入,实行张霍之家。谋而后动,毫芒寡忒。是曰量交,其流五也。

奔走钻营之徒,浅薄苟且之辈,无不操权衡,执纤纩。衡,用以衡量权势轻重;纩,借以测试出气粗细。如称不能抬头,纩不能飘动,即使有颜渊、冉求的美德,卧龙、凤雏的才干,像曾参、子鱼那样高洁,似董仲舒、刘向的知识渊博,类司马相如、扬雄一般文采,也视若飞尘,等同泥塑。没人肯为之花费半粒大豆,少有肯为之拔一根毫毛。如果衡量其有权有势,即使是隐恶之共工,跋扈之庄跻,奸猾之盗贼,也为之匍匐献媚,按摩手足,吮舔痔疮,献金丹翠羽之物以表达心意,作柔弱谄媚之态以表达忠诚。那趋势附炎之徒车马所至之处,决非伯夷、柳下惠之舍;肉食者出入之所,定是张安世、霍光之家。衡后而动,丝毫不差,这叫量交,是利交的第五种。

“凡斯五交,义同贾鬻,故桓谭譬之于阛阓,林回喻之于甘醴。夫寒暑递进,盛衰相袭,或前荣而后悴,或始富而终贫,或初存而末亡,或古约而今泰,循环翻覆,迅若波澜。此则殉利之情未尝异,变化之道不得一。由是观之,张陈所以凶终,萧朱所以隙末,断焉可知矣。而翟公方规规然勒门以箴客,何所见之晚乎?

总共五种利交,含义如同买卖。所以桓谭将其比作市场,林回将其喻为甜酒。寒署交替,盛衰相因,或先繁荣而后憔悴,或开始富而最后贫,或起初存而末尾亡,或古时俭朴而今奢华,循环往复,快如波澜。凡此种种,舍命求利之情皆同,舍命求利之术不一。由此观之,张耳、陈余后来反目之因,萧育、朱博结末破裂之由,明白可知。而翟公尚惊恐若失地门上刻字,警告宾客,为何见识如此之晚呢。

“因此五交,是生三衅:败德殄义,禽兽相若,一衅也。难固易携,仇讼所聚,二衅也。名陷饕餮,贞介所羞,三衅也。古人知三衅之为梗,惧五交之速尤。故王丹威子槚楚,朱穆昌言而示绝,有旨哉!有旨哉!

由这五种利交,产生了三种恶果:道德败坏,仁义灭绝,如同禽兽,这是其一。难安定,易离散,仇恨与争讼激增,这是其二。名声陷于贪婪,正直感到耻辱,这是其三。古人知道这三种恶果之病,害怕“五交”招来的祸患,所以王丹用荆条教子,朱穆以直言绝交,有意义啊,有意义啊。

“近世有乐安任昉,海内髦杰,早绾银黄,夙昭民誉。遒文丽藻,方驾曹王;英跱俊迈,联横许郭。类田文之爱客,同郑庄之好贤。见一善则盱衡扼腕,遇一才则扬眉抵掌。雌黄出其唇吻,朱紫由其月旦。于是冠盖辐凑,衣裳云合,辎軿击轊,坐客恒满。蹈其阃阈,若升阙里之堂;入其隩隅,谓登龙门之阪。至于顾眄增其倍价,剪拂使其长鸣,彯组云台者摩肩,趍走丹墀者叠迹。莫不缔恩狎,结绸缪,想惠庄之清尘,庶羊左之徽烈。及瞑目东粤,归骸洛浦。穗帐犹悬,门罕渍酒之彦;坟未宿草,野绝动轮之宾。藐尔诸孤,朝不谋夕,流离大海之南,寄命嶂疠之地。自昔把臂之英,金兰之友,曾无羊舌下泣之仁,宁慕郈成分宅之德。

近代乐安有个任防,是海内俊杰,早就为官挂印,享誉民间。其美文华采,与曹植、王仲宣并驾齐驱;英雄豪迈,同许劭、郭林宗比肩并列。像孟尝君那样爱客,如郑当时一般好贤。见贤才眉飞色舞,扼腕动情;遇英杰喜形于色,鼓掌相庆。是非由他论定,高下靠他品评。于是门前车马济济,锦裳如云,车盖换车盖,车轴碰车轴,经常宾客满坐。迈他门限,犹如登孔子之堂,进他门里,好似入李膺之室。受到任防顾盼,身价倍增;得到任防擢拔,便可扬眉吐气。官运亨通者肩挨肩,足履丹墀者脚印重叠。无人不想与之亲近,建立厚交,向往庄周对惠施那样敬重,希求左伯桃对羊角哀那样美德。待到任坊瞑目乐安,归葬扬州,灵帐高悬,门前便少吊唁之士;坟未长草,墓地便无驱车祭奠之人。任防个个小小孤儿,朝不保夕,流离遥远边陲,寄身险山恶水,平素那些挽手亲密之交,如金似兰之友,未有羊舌怜良朋遗孤之仁,哪敢想邻成分宅密友遗孀之德。

“呜呼!世路险巇,一至于此!太行孟门,岂云崭绝。是以耿介之士,疾其若斯,裂裳裹足,弃之长骛。独立高山之顶,欢与麋鹿同群,皦皦然绝其雰浊,诚耻之也,诚畏之也。”

咳!世道险恶竞至于此,太行、孟门也不足以比喻小人凶险的心胸。所以正直之人如此痛恨,裂裳裹足,弃之远走,独立于高山之巅,高兴与麋鹿为伴,干干净净地与浊世决裂,它实在可耻,实在可怕。

小提示:刘峻《广绝交论》的翻译内容,由诗友提供,点击下面“完善图标”可撰写译文。

作品简介

《广绝交论》是南朝梁诗人刘峻所作的一篇骈文。此文以设为客主问答提起,由客历举古代众多友朋情谊相得之事,以示对朱穆倡议绝交的疑惑,然后以主人身分展开议论。首先认为客不达时变,是”贤达之素交,历万古而一遇”。以下即申论”叔世民讹,狙诈飙起“,”素交尽,利交兴“,而总其大略,归为”五术“,即“势交”、“贿交”、“谈交”、“穷交”、“量交”。尤以描述“势交”一节,写出权势者气焰之盛和趋附者奔骛之急切。继言“因此五交,是生三衅”,即:“败德殄义,禽兽相若”,“难固易携,仇讼所聚”,“名陷饕餮,贞介所羞”。于是绝交之理,弘之备至。末更举任昉一生社会交接为鉴,形容俗情的浇薄,以见交道之应绝。文中揭露当时世态人情的冷暖,穷形尽相,实为对浇薄世风的有力鞭挞。辞藻富赡,感情充沛,气势磅礴。

创作背景

汉代朱穆感世俗浇薄,慕尚敦笃,写下《绝交论》,以矫时弊。这篇《广绝交论》,据《文选》题注,是刘峻感于朋友任昉死后家里穷困,子侄流离,生平旧交莫有赡恤,激于义愤,于是推广《绝交论》的论点而写成的。

刘峻

刘峻

南朝梁文学家

刘峻(462—521年),本名法武,字孝标,平原(今属山东)人。好读书,终夜不寝,游学期间遍求异书,人称“书淫”。平生坎坷,落魄不遏,死后门人谥曰“玄静先生”。因注释刘义庆等编撰的《世说新语》而为世所 推重,文章也颇有关名,《山栖志》、《辨命论》皆为世所传。《隋书·经籍 志》记载刘峻有集六卷,已散佚,明人张溥辑为《刘户曹集》。

相关诗词

分类推荐

更多

热门诗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