柳子厚墓志铭
〔唐〕
子(13)厚(1),讳(2)宗元。七世(3)祖庆,为拓跋魏(5)侍中(4),封济阴公。曾伯祖奭,为唐宰相,与褚遂良、韩瑗俱得罪武后,死高宗朝。皇考(6)讳(2)镇,以事母弃太常博士(7),求为县令江南。其后以不能媚权贵(8),失御史。权贵(8)人死,乃复拜侍御史(10)。号为刚直(11),所与游皆当世名人(12)。
子厚,名叫宗元。七世祖柳庆,做过北魏的侍中,被封为济阴公。高伯祖柳奭,做过唐朝的宰相,同褚遂良、韩瑗都得罪了武后,在高宗时被处死。父亲叫柳镇,为了侍奉母亲,放弃了太常博士的官位,请求到江南做县令。后来因为他不肯向权贵献媚,丢了御史的官职。直到那位权贵死了,才又被任命为侍御史。人们都说他刚毅正直,与他交往的都是当时名人。
子(16)厚(1)少(17)精敏,无不通达。逮其父时,虽少(17)年,已自成人(2),能取进士第(3),崭然(4)见头角。众谓柳氏有子(16)(5)矣。其后以博学宏词(6),授集贤殿(7)正字(8)。俊杰廉悍(9),议论证据今古(10),出入(11)经史百子(16),踔厉风发,率(12)常屈(13)其座人。名声大振,一时皆慕与之交。诸公要人,争欲令出我门下(14),交口(15)荐誉之。
子厚少年时就很精明聪敏,没有不明白通晓的事。赶上他父亲在世时,他虽然很年轻,但已经成才,能够考取为进士,突出地显露出才华,大家都说柳家有能扬名显姓的后人了。后来又通过博学宏词科的考试,被授为集贤殿的官职。他才能出众,方正勇敢,发表议论时能引证今古事例为依据,精通经史诸子典籍,议论时才华横溢,滔滔不绝,常常使在座的人折服。因此名声轰动,一时之间人们都敬慕而希望与他交往。那些公卿贵人争着想让他成为自己的门生,异口同声地推荐赞誉他。
贞元十九年,由蓝田(1)尉(2)拜监察御史(3)。顺宗即位,拜礼部员外郎(4)。遇用事者(5)得罪,例出(6)为刺(15)史。未至,又例贬(7)永州(8)司马(9)。居闲(10),益自刻苦,务记览(11),为词章,泛滥(12)停蓄(13),为深博无涯涘。而自肆(14)于山水间。
贞元十九年,子厚由蓝田县尉调任监察御史。顺宗即位,又升为礼部员外郎。逢遇当权人获罪,他也被按例贬出京城当刺史,还未到任,又被依例贬为永州司马。身处清闲之地,自己更加刻苦为学,专心诵读,写作诗文,文笔汪洋恣肆,雄厚凝练,像无边的海水那样精深博大。而他自己则纵情于山水之间。
元和(26)中,尝例召至京师;又偕出(2)为刺(25)史,而子(11)厚(1)得柳州(3)。既至,叹曰:“是岂不足为政邪(4)?”因(5)其土俗(6),为设教禁(7),州人顺赖(8)。其俗以男女质(19)(9)钱,约不时赎(10),子(11)本(12)相侔,则没(13)为奴婢。子(11)厚(1)与设方计(14),悉(15)令赎归。其尤贫力不能者,令书(16)其佣(17),足相当(18),则使归其质(19)(9)。观察使(20)下其法(21)于他州,比(22)一岁,免而归者且千人。衡湘(23)以南为进士者,皆以子(11)厚(1)为师,其经承子(11)厚(1)口讲指画为文词者,悉(15)有法度(24)可观。
元和年间,他曾经与同案人一起奉召回到京师,又一起被遣出做刺史,子厚分在柳州。到任之后,他慨叹道:“这里难道不值得做出政绩吗?”于是按照当地的风俗,为柳州制订了教谕和禁令,全州百姓都顺从并信赖他。当地习惯于用儿女做抵押向人借钱,约定如果不能按时赎回,等到利息与本金相等时,债主就把人质没收做奴婢。子厚为此替借债人想方设法,都让他们把子女赎了回来;那些特别穷困没有能力赎回的,就让债主记下子女当佣工的工钱,到应得的工钱足够抵消债务时,就让债主归还被抵押的人质。观察使把这个办法推广到别的州县,到一年后,免除奴婢身份回家的将近一千人。衡山、湘水以南准备考进士的人,就把子厚当做老师,那些经过子厚亲自讲授和指点的人所写的文章,全都可以看得出是合乎规范的。
其召至京师而复为刺(12)史也,中山(4)刘梦得(5)禹锡亦在遣中,当诣(6)播州(7)。子(2)厚(1)泣曰:“播州(7)非人所居,而梦得亲在堂(8),吾不忍梦得之穷(9),无辞以白其大人(10);且万无母子(2)俱往理。”请于朝,将拜疏,愿以柳易播(11),虽重得罪,死不恨。遇有以梦得事白上者,梦得于是改刺(12)连州(13)。呜呼!士穷(9)乃见节义。今夫平居里巷相慕悦,酒食游戏相徵逐,诩诩强笑语以相取下(14),握手出肺肝相示(15),指天日涕泣,誓生死不相背负(16),真若可信;一旦临小利害,仅如毛发比(3),反眼若不相识。落陷穽,不一引手救,反挤之,又下石焉者,皆是也。此宜禽兽夷狄所不忍为,而其人自视以为得计。闻子(2)厚(1)之风,亦可以少(18)愧矣。
他被召回京师又再次被遣出做刺史时,中山人刘梦得禹锡也在被遣之列,应当去播州。子厚流着泪说:“播州不是一般人能住的地方,况且梦得有老母在堂,我不忍心看到梦得处境困窘,他没有办法把这事告诉他的老母;况且绝没有母子一同前往的道理。”向朝廷请求,并准备呈递奏章,情愿拿柳州换播州,表示即使因此再度获罪,死也无憾。正遇上有人把梦得的情况告知了皇上,梦得因此改任连州刺史。呜呼!士人到了穷境时,才看得出他的节操和义气!一些人,平日街坊居处互相仰慕讨好,一些吃喝玩乐来往频繁,夸夸其谈,强作笑脸,互相表示愿居对方之下,手握手作出掏肝挖肺之状给对方看,指着天日流泪,发誓不论生死谁都不背弃朋友,简直像真的一样可信。一旦遇到小小的利害冲突,仅仅像头发丝般细小,便翻脸不认人,朋友落入陷阱,也不伸一下手去救,反而借机推挤他,再往下扔石头,到处都是这样的人啊!这应该是连那些禽兽和野蛮人都不忍心干的,而那些人却自以为得计。他们听到子厚的高尚风节,也应该觉得有点惭愧了!
子(3)厚(1)前时少(6)年,勇于为人(7),不自贵重顾籍(8),谓功业可立就(9),故坐(10)废退(11)。既退,又无相知有气力(12)得位者推挽(13),故卒死于穷(4)裔。材不为世用,道不行于时也。使子(3)厚(1)在台省(15)时,自持其身,已能如司马(2)刺(5)史时,亦自不斥;斥时,有人力能举之,且必复用不穷(4)。然子(3)厚(1)斥不久,穷(4)不极,虽有出于人,其文学辞章,必不能自力(16),以致必传于后如今,无疑也。虽使子(3)厚(1)得所愿,为将相于一时(17),以彼易此,孰得孰失,必有能辨之者。
子厚从前年轻时,勇于帮助别人,不看重和爱惜自己,认为功名事业可以一蹴而就,所以受到牵连而被贬斥。贬谪后,又没有熟识而有力量有地位的人推荐与引进,所以最后死在荒僻的边远之地,才干不能为世间所用,抱负不能在当时施展。如果子厚当时在御史台、尚书省做官时,能谨慎约束自己,已像在司马时、刺史时那样,也自然不会被贬官了;贬官后,如果有人能够推举他,将一定会再次被任用,不至穷困潦倒。然而若是子厚被贬斥的时间不久,穷困的处境未达到极点,虽然能够在官场中出人投地,但他的文学辞章一定不能这样地下功夫,以致于像今天这样一定流传后世,这是毫无疑问的。即使让子厚实现他的愿望,一度官至将相,拿那个换这个,何者为得,何者为失?一定有能辨别它的人。
子(3)厚(1)以元和(5)十四年十一月八日卒,年四十七。以十五年七月十日,归葬万年(6)先人墓(7)侧。子(3)厚(1)有子(3)(2)男二人:长曰周六,始四岁;季曰周七(8),子(3)厚(1)卒乃生。女子(3)二人,皆幼。其得归葬也,费皆出观察使(4)河东(9)裴君行立。行立有节概(10),重然诺(11),与子(3)厚(1)结交,子(3)厚(1)亦为之尽(12),竟赖其力。葬子(3)厚(1)于万年(6)之墓者,舅弟卢遵(13)。遵,涿人,性谨慎,学问不厌。自子(3)厚(1)之斥,遵从而家(14)焉,逮其死不去。既往葬子(3)厚(1),又将经纪(15)其家,庶几(16)有始终者。
子厚在元和十四年十一月初八去世,终年四十七岁;在十五年七月初十安葬在万年县他祖先墓地的旁边。子厚有两个儿子:大的叫周六,才四岁;小的叫周七,是子厚去世后才出生的。两个女儿,都还小。他的灵柩能够回乡安葬,费用都是观察使河东人裴行立先生付出的。行立先生为人有气节,重信用,与子厚是朋友,子厚对他也很尽心尽力,最后竟仰赖他的力量办理了后事。把子厚安葬到万年县墓地的,是他的表弟卢遵。卢遵是涿州人,性情谨慎,做学问永不满足;自从子厚被贬斥之后,卢遵就跟随他和他家住在一起,直到他去世也没有离开;既送子厚归葬,又准备安排料理子厚的家属,可以称得上是有始有终的人了。
铭曰:“是惟(3)子(2)厚(1)之室(4),既固既安,以利其嗣人(5)。”
铭文说:“这是子厚的幽室,既牢固又安适,对子厚的子孙会有好处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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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品简介
《柳子厚墓志铭》是唐代文学家韩愈为已故好友柳宗元所创作的的墓志铭。这篇墓志铭讲述了柳宗元的家世、为人、政绩等,包括了世系、卒葬、子嗣等墓志铭应该有的内容。通过对柳宗元的生平事迹的综合概述,作者高度赞扬了柳宗元的文章学问、政治才能和道德品行,对柳宗元受排挤、长期遭贬、穷困潦倒的经历给予深切的同情,对柳宗元的一生给予了高度的评价。
文章打破了传统碑志文的形式,形成了夹叙夹议、议论横生、深沉蕴藉、诚挚委婉的特殊风格韵味。全文酣畅淋漓,顿挫沉郁,抑扬隐显不失实,饱含朋友交游无限爱惜之情。
创作背景
《柳子厚墓志铭》为韩愈于唐宪宗元和十五年(820年)在袁州任刺史时所作。韩愈和柳宗元两人私交甚深,友情笃厚,是古文运动当中的同志。柳宗元卒于唐宪宗元和十四年(819年),韩愈就此写了这篇墓志铭以表彰亡友的人品学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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