行次西郊作一百韵

蛇年建午月，我自梁还秦。

在丁巳年冬十二月，我从梁州返回西秦。

南下大散关⁽¹⁾，北济渭之滨。

自南走出大散关口，向北渡过渭水之滨。

草木半舒坼，不类冰雪晨。

草木多半在舒展萌发，不像冰封雪覆的冬晨；

又若夏苦热，燋卷无芳津。

却似在盛夏酷热时节，被晒得卷缩毫无水分。

高田长檞枥，下田长荆榛。

高地长满槲树栎树，低田到处丛生荆榛。

农具弃道旁，饥牛死空墩。

农具抛弃在路上，耕牛饿死在空墩。

依依过村落，十室无一存。

我惆怅地经过村落，十家中无一家幸存。

存者皆面啼，无衣可迎宾。

活着的人都背面哭泣，没有衣服可穿来迎宾。

始若畏人问，及门还具陈。

开始时像怕人问些什么，我入门后才把情况尽陈。

右辅田畴薄，斯民常苦贫。

右辅地区的田地薄瘠，努力百姓常苦于困贫。

伊昔称乐土，所赖牧伯仁。

从前这地方曾号称乐土，靠的是长官们施行仁政。

官清若冰玉，吏善如六亲。

长官清廉像冰莹玉洁，小吏和善如自家至亲。

生儿不远征，生女事四邻。

生了儿子不用远征，生了女儿嫁给近邻。

浊酒盈瓦缶，烂谷堆荆囷。

家酿的浊酒盛满瓦缶，陈年的米谷堆满仓囷。

健儿庇旁妇⁽¹⁾，衰翁舐童孙。

壮健的男子养庇着外妇，衰迈的老翁抚爱小孙。

况自贞观后，命官多儒臣。

况且自从贞观之后，任命官长多是文臣。

例以贤牧伯，徵人司陶钧。

照例把州郡好长官，调任宰相治国安民。

降及开元中，奸邪挠经纶。

接着到了开元年间，奸邪扰乱国家政权。

晋公忌此事，多录边将勋。

晋公忌害贤臣执政，尽量录用边功将官。

因令猛毅辈，杂牧升平民。

因此叫那些凶横的家伙，来胡乱治理太平的人民。

中原遂多故，除授非至尊。

中原从此便多灾多难，任命官吏都不由主君。

或出倖臣辈，或由帝戚恩。

或者出自得宠的近侍，或者凭借帝戚的殊恩。

中原困屠解，奴隶厌肥豚。

中原百姓苦于被屠戮，奴才走狗却吃腻肥豚。

皇子弃不乳，椒房抱羌浑。

皇太子被诬陷赐死，贵妃却收养那胡人。

重赐竭中国，强兵临北边。

丰厚的赏赐竭尽国中财力，强大的兵力控制北方边关。

控弦二十万，长臂皆如猿。

拉弓的士卒多达二十万，长臂善射个个矫健如猿。

皇都三千里，来往同雕鸢。

他驻地离京城三千里路，来往其间迅捷如同鹰鸢。

五里一换马，十里一开筵。

每五里便换一匹骏马，每十里就设一次盛筵。

指顾动白日，暖热回苍旻。

他手指目顾都足以动摇白日，他面色冷暖也足以回转乾坤。

公卿辱嘲叱，唾弃如粪丸。

朝中大臣遭到侮辱嘲骂，被弃置一旁如同粪丸。

大朝会万方，天子正临轩。

盛大的朝会集合各地长官，天子正接见臣属亲自临轩。

綵旂转初旭，玉座当祥烟。

彩旗在朝阳照耀下拂动，御座正对着缭绕的祥烟。

金障既特设，珠帘亦高褰。

已为他特设了金鸡屏障，又把坐榻前的珠帘高掀。

捋须蹇不顾，坐在御榻前。

他却抚须傲然不顾，竟然坐在御榻前面。

忤者死艰屦，附之升顶颠。

触犯他的人立即死于脚下，巴结他的人被提拔到顶巅。

华侈矜递衒，豪俊相并吞。

权贵们互相夸耀奢侈，豪强们又在倾轧并吞。

因失生惠养，渐见徵求频。

因而丧失惠养人民之恩，敲诈勒索越来越见频繁。

奚寇西北来⁽¹⁾，挥霍如天翻。

奚族的叛军从东北侵入，行动迅猛有如地覆天翻。

是时正忘战，重兵多在边。

这时朝中正把战争忘却，重兵大都驻守西北边关。

列城绕长河，平明插旗幡。

黄河沿岸的一座座城镇，清晨都插上叛军的旗旛。

但闻虏骑入，不见汉兵屯。

只听说敌骑长驱直入，看不见官兵防守城垣。

大妇抱儿哭，小妇攀车轓。

大妇抱着孩子哭泣，小妇攀着车箱逃难。

生小太平年，不识夜闭门。

百姓从小生长在太平年月，甚至不知夜晚要把门闭关。

少壮尽点行，疲老⁽¹⁾守空村。

少壮的男子全被征发，老病的人们呆守空村。

生分作死誓，挥泪连秋云。

生离却作死别一样盟誓，洒下的泪水连结秋云。

廷臣例獐怯，诸将如羸奔。

朝臣都像獐子般胆怯，众将也像瘦羊般逃奔。

为贼扫上阳，捉人送潼关。

降臣为贼人扫除上阳宫殿，还乱抓壮丁助贼防守潼关。

玉辇望南斗，未知何日旋。

人们遥望南斗思念皇帝，不知何日才能平叛凯旋？

诚知开辟久，遘此云雷屯。

都知道距开天辟地之时已久，又该遇上这巨大的灾难和变乱。

送者问鼎大，存者要高官。

叛逆的藩镇想篡夺政权，未叛的将领也要挟索取高官。

抢攘互间谍，孰辨枭与鸾。

乱哄哄地互相侦伺倾轧，怎能分辨猫头鹰和凤鸾？

千马无返辔，万车无还辕。

千匹战马无一归来，万辆战车无一回还。

城空鼠雀死，人去豺狼喧。

空城中鼠雀都难免一死，人去后只剩豺狼在嚎喧。

南资竭吴越，西费失河源。

东南吴越的资财已经枯竭，西边又丢失的富庶的河源。

因令左藏库⁽¹⁾，摧毁惟空垣。

因而使皇家纳贡的藏库，财物耗尽只剩几堵空垣。

如人当一身，有左无右边。

这好比人应当躯体完整，如今却有左边没有右边；

筋体半痿痹，肘腋生臊膻。

筋体一半已萎缩麻痹，肘部腋下都狐臭臊膻。

列圣蒙此耻，含怀不能宣。

历代皇帝蒙受这耻辱，藏在心里却难以言宣。

谋臣拱手立，相戒无敢先。

谋划国事的大臣拱手立，彼此告诫没有人敢倡先。

万国困杼轴，内库无金钱。

举国上下百业凋敝，朝廷内库缺少金钱。

健儿立霜雪，腹歉衣裳单。

士兵站在霜雪之中，腹里饥饿衣裳薄单。

馈饷多过时，高估铜与铅。

军饷多是过时才发，物价飞涨铜钱掺铅。

山东望河北，爨烟犹相联。

华山以东至黄河以北，炊烟还算不断相连。

朝廷不暇给，辛苦无半年。

朝廷无暇顾及供给戍边士兵，百姓终年辛苦口粮却不够半年。

行人搉行资，居者税屋椽。

行商被征货物税，屋主要交间架钱。

中间遂作梗，狼籍用戈鋋。

藩镇们就从中作梗捣乱，乱糟糟大动干戈兵结祸连。

临门送节制，以锡通天班。

朝廷把符节制书送上门去，赐给他们最高的官衔。

破者以族灭，存者尚迁延。

被消灭的军阀已经灭族，未讨平的藩镇观望拖延。

礼数异君父，羁糜如羌零。

对朝廷的礼数早已失去君臣大义，对藩镇的笼络恰似对待羌零。

直求输赤诚，所望大体全。

简直是在求他们拿出一点赤诚，希望的只是君臣体统大局保全。

巍巍政事堂，宰相厌八珍。

巍峨壮丽的政事堂啊，宰相议事后吃饱八珍。

敢问下执事，今谁掌其权。

我斗胆地问问阁下：现在是谁执掌相权？

疮疽几十载，不敢扶其根。

国家创伤溃烂几十年，没人敢去挖它的祸根。

国蹙赋更重，人稀役弥繁。

国土越是缩小赋税越是加重，人口越是稀少徭役越是苛繁。

近年牛医儿⁽¹⁾，城社更扳援。

近年那个医牛的小子郑注，与君侧小人勾结相攀缘。

盲目把大旆，处此京西藩。

糊涂瞎子掌持军中大旗，就在此地做了京城西藩。

乐祸忘怨敌，树党多狂狷。

他以祸患为乐忘记宿怨仇敌，他树植的党羽更是轻躁狂狷。

生为人所惮，死非人所怜。

生时虽被人畏惧，死后却无人可怜。

快刀断其头，列若猪牛悬。

快刀砍下了他的头颅，像猪羊般在市上高悬。

凤翔三百里，兵马如黄巾。

自凤翔至长安三百里间，禁军兵马像盗贼般凶残。

夜半军牒来，屯兵万五千。

夜半下达了调兵军令，在此地驻军一万五千。

乡里骇供亿，老少相扳牵。

乡里对巨大军需心惊肉跳，家家扶老携幼四处奔逃。

儿孙生未孩，弃之无惨颜。

初生的小孙儿还未会笑，扔掉时家人也不露悲颜。

不复议所适，但欲死山间。

更不计较逃往何处，只求能够死在山间。

尔来又三岁，甘泽不及春。

在这以后又过了三年，甘雨没降临这个春天。

盗贼亭午起，问谁多穷民。

强盗大白天就出来逞凶，问他们是谁却多是穷人。

节使杀亭吏，捕之恐无因。

节度使用严刑滥杀乡吏，要捉贼恐怕也说不出原委。

咫尺不相见，旱久多黄尘。

咫尺之间对面不能相见，由于久旱不雨天地黄尘弥漫。

官健腰佩弓⁽¹⁾，自言为官巡。

官兵腰间佩着弓箭，自称是替公家出巡。

常恐值荒迥，此辈还射人。

常怕在荒僻地方相遇，这些家伙会伤害行人。

愧客问本末，愿客无因循。

抱歉未能详告您所问的本末，请您及早起行别耽搁时辰。

郿坞抵陈仓，此地忌黄昏。

从郿坞到陈仓一带，这儿赶路最忌黄昏。

我听此言罢，冤愤如相焚。

我听罢村民的诉说，心中怨愤有如火焚。

昔闻举一会，群盗为之奔。

闻说古时晋国任用士会，盗贼一听说就向别处逃奔。

又闻理与乱，在人不在天。

又闻说国家的一治一乱，取决于人事而无关苍天。

我愿为此事，君前剖心肝。

我愿意为这些事情，在国君前剖心沥肝。

叩头出鲜血，滂沱污紫宸。

哪怕叩头一任鲜血染面，也染遍那君臣出没的宫殿。

九重黯已隔，涕泗空沾唇。

九重的禁门昏暗隔绝，只得徒然地悲喜沾唇。

使典⁽¹⁾作尚书，厮养为将军。

小吏一下子变作尚书，奴仆也居然成了将军。

慎勿道此言，此言未忍闻。

千万不要再说这些话，这些话使我不忍听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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